林双林老师一向只喜欢安静地做学问，很少做大型公开演讲。这次作为教师代表发言，也是他行将退休的特殊安排。因此，这个临别一讲，有着双重的韵味。短短的十分钟，他恨不得把自己几十年的人生智慧都凝练到极致，好让他深爱的、寄于厚望的北大毕业生能真正带走，并受用一生。

整个演讲中，林双林老师反反复复讲的是：利他。这与钱理群教授当年对精致利己主义者的猛烈警醒可谓遥相呼应。不同的是，林双林老师作为一名经济学家，他更清楚因利己而利他是市场经济的本原，是人类一次思想的飞跃。但在当下的中国，面对日趋严重的自私与冷漠，林双林老师发出了另一种呐喊：利他同样也能铺就一条利己之路，这条路对个人而言也许不那么精致，但却能让整个社会更美好，也更可永续。精英尤其不能过于自私狭隘。他一改往日的平和，很犀利地指出：绝大多数国家的落后主要就是精英阶层过于贪婪而狭隘。他特别告诫：北大人是天生的强者，有更多的机会进入精英阶层。不管多少人独善其身，北大人始终要记得兼济天下，因为你们是北大人。如果连北大人都忘记了兼济天下，不仅会让北大的前辈失望，让教过你们的老师失望，还会让整个社会失望。

林双林老师演讲时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和，但很多话终将在岁月中振聋发聩。

【如下为演讲全文】

很荣幸作为教师代表致辞。在这个喜庆的日子，让我回想起1982年1月我毕业时的情景。北大经济系77级共80人，只有一个政治经济学专业，我们是北大恢复高考招生之后第一届被授予学士学位的毕业生，以前的学生只有毕业证，没有学位服，也没有学位帽。记得我们和其他系的毕业生一起，去人民大会堂开了毕业大会。

我当学生的时候总盼着下课。当了老师以后老想多讲。每次课后还要和同学们聊好久，但今天会给大家讲得短一点。在座的同学们在北大已经饱读经济学，知道了理性人假设；知道人们如何从利己出发最终达到了利于社会的目标。我今天讲人的利他性及其对北大人的涵义。

北大人应该牢记的使命

有一种利他是为了得到他人的回报，是手段，最终是为了利己。《论语· 雍也》里讲：“夫仁者，己欲立而立人，己欲达而达人。” 这种为自己的利他行为很普遍，属于互相帮助，当然应该提倡。

另一种利他来自人性的另一面，即人的同情心、怜悯心，或者善心，利他是目标。孟子在《孟子·公孙丑上》讲，当一个人看到小孩要掉到井里，就立刻去救，这不是为了回报，不是嫌小孩叫声吵人，完全出于恻隐之心。显然，孟子讲的是利他之心。大家看看动物哺育幼子，对自己没有回报。人类的利他始于子女、亲属、朋友，扩展到同胞、人类，甚至动物。利他之心人皆有之，需要发挥出来。同情一定是强者同情弱者。我们有时也同情强者，那是因为强者的某一方面比我们弱。

我们在书上看的经济学模型，许多都假定纯粹的利己和个人利益最大化。我们应该明白，这是为了分析一些问题的简便而做的假设，我们不能完全按照模型假设的去做，就像很多模型里没有货币，我们在现实生活中离不开货币一样。我们的社会现在缺乏同情心和利他心，有太多的狭隘自私，太多的冷漠。

北大毕业生是天之骄子，过去、现在和将来都是同龄人中的强者，应该发扬人性中利他的一面。把弱者的苦乐也当作自己的苦乐，胸怀天下。我想这就是北大人的情怀。北大人在成长的过程中得到家庭和社会的资源最多，得天独厚，有义务回报社会，这就是北大人的责任。为百姓的幸福、为国家的发展、为人类的文明做出贡献，这就是北大人的使命。在国家命运转折的重要关头，北大人历来一马当先，做出了可歌可泣的贡献。社会对北大人期待很高，国家的前途命运需要你们关注。

我国面临的突出挑战

当你们走出校门的时候，我们的国家发展正面临来自很多挑战，有些还很突出。

一是经济发展减速和人口老龄化。1978年我国开始划时代的思想解放和改革开放，为缓和改革的阻力，打破公有制加计划经济式社会主义，我国提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概念。所谓特色就是允许搞市场经济，这是一个与世界经济制度接轨趋同的举措，受到广泛的欢迎和支持。四十多年来，我国经济快速增长，取得了举世公认的成就。但最近几年增长率持续下降，到2018年已经降到6.6%。我国人口老龄化在加剧，联合国最新预测，2035年，中国65岁以上人口的占比将达到21%，此后会超过美国；2050年中国的这一比例将达到26%，美国为22%。中国65岁以上人口占比在2017年还是10.6%，美国为15.4%，我们暂时比美国人口还年轻，劳动力还算充沛。加上我国储蓄率高，资本雄厚，技术不断进步，经济增长的潜力还很大。我们一定要抓住今后几十年发展的良机！

如果能一直保持中国6%，美国3% 的增长速度，中国人均GDP在2070年可能赶上美国。追赶当然不易，维持也很难，因为美国也在发展。据世行统计，日本在1995年的人均GDP是美国的150%，德国是美国的110%；到2017年，日本的人均GDP已经只有美国的64.1%，德国是美国的74.5%。像美国这样的高收入国家，经济持续增长靠的是技术不断进步，中国人勤劳智慧，但还非常需要真正营造出好的创新环境，把科学技术搞上去，并不断进步。

二是社会的不平等，包括收入、财富、资源分配的不平等。我国当前基尼系数已经达到46%，标志着我国的贫富差距已经高于发达国家的平均水平。城乡之间的收入差别尤其大，财富不平等也十分严重。土地财政将房价推到极端，有大量房产的人拥有巨额的财富。土地财政其实是通过高房价向购房者征税。资源分配的不平等还突出表现在当代人和子孙后代之间。空气、水和土壤污染，资源野蛮性开采，直接损害了子孙后代的利益。当代人只顾眼前，不管长远，不仅得到自己应得的，还在一定程度上剥夺了原本属于子孙后代的资源。只有为子孙后代谋利益的民族，才会持续地兴旺发达。

社会不平等突出表现在机会的不平等，尤其是城乡之间机会的不平等。农民工的子女没有和城市子女一样的受教育机会，十二年义务教育还没有普及。官民之间也存在机会不平等，权力在资源分配中还发挥着一定作用。如果官本位还继续波及各个领域，就会导致关系盛行，做事都得找关系。在关系社会中，当官的好办事，老百姓就得求人。

另外，人人平等的观念还需要更广泛的普及。人与人之间分出高低贵贱的旧思想残余还在，一些电影电视剧也在无意中传袭着君臣主仆的旧意识。因此，我们都应该行动起来，减少分配上和机会上的不平等，尤其是去除观念上的不平等。平等不仅使人有尊严，也会调动大家工作积极性，使人与人之间和谐。

三是中美贸易战乌云密布，和平发展可能受到影响。去年中美开始了贸易战，中美之间的争议还有可能进入到意识形态领域。其实，除共同经济利益外，中美之间还有许多共同点。

首先，许多价值观，如善良、诚实、正直、守信都是共同的，大家都认为是好的。当然，价值观也在变化，比如说自由和平等也是欧洲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后才真正兴起的，中国人如今也吸收了进来，甚至许多经济落后的国家和地区也接受这种价值观。再比如，我那个时代小学到大学，学生的成绩都是公开的，现在不然了，大家觉得保护隐私更好。人类交往和社会发展使得很多价值观趋同。

其次，经济制度也在趋同。美国建国后实行市场竞争的资本主义制度，中国引入苏联式的社会主义制度，这里有个对社会主义的理解和定义的问题。社会主义源自欧洲，源自对穷人的同情，可以定义为利用社会的力量帮助弱势群体。16世纪初的社会主义著作主要倡公有制和按需分配。19世纪末的一些社会主义者开始提出维护私有制和市场经济，通过财政手段向富人收税，向穷人转移，以及通过提高公共福利的方式来实现社会主义，北欧国家就是这个模式。中国早已进行体制改革，实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，主张让市场发挥决定性作用。美国的制度也在演变，政府支出从20世纪初只占GDP的8%，如今已经上升到近40%，实行十二年义务教育和穷人免费医疗，连美国的教科书都说美国已经是混合经济。我想说的是在经济制度方面，中美其实也类似，两国政府都在干预经济。相对而言美国在分配领域干预得多一些，中国在生产领域干预得多一些，这些差别也会随着市场化改革的深入逐步缩小。总之，中美之间不仅有共同利益，有许多价值观趋同，经济制度也日益类似。我们应求同存异，多强调相同点，避免发生重大对抗。

对你们寄予期望

同学们，应对挑战、发展经济、促进社会公平、维护世界和平的重任将落在你们肩上。

一个国家落后往往是由于精英阶层、既得利益阶层过于狭隘自私。一些发展中国家权力极为腐败，财富十分集中。发展中国家的精英们如果与本国穷人比收入和财富，那么同情心、利他心就会增加。如果与发达国家的富人们比收入和财富，那就会变得越来越贪婪。我去过一些穷国的富人家，简直是豪华无比。我也曾从世界巨富巴菲特家门前经过，他的房子不大，也没有院墙。巴菲特今年89岁了还在工作，和普通人一样去麦当劳吃饭，并且他宣布将自己所有财富捐献给社会。比尔· 盖茨也一样，通过发明创造赚钱后，成立基金帮助世界上的穷人，也给中国捐款。我们过去一直把赚钱拥有财富的人当成剥削者，这种观念要转变，应该看最终的消费。精英阶层的情怀和责任心对一个国家发展至关重要。

北大毕业生人力资本雄厚，竞争力无以伦比，自己可以做得很好。但如果北大人只顾自己、不为社会着想、没有责任感，那这个社会就没有希望了。中国人信奉“己所不欲，勿施于人”，我们也要信奉“己所欲，施于人”。把两者兼顾起来，不仅不害人，还要帮人。北大人一定要铭记社会责任，关心社会公平和百姓疾苦，关心国家发展，关心国内外大事。

你们的生活即将揭开新的一页，我提几点希望，与你们共勉。

第一、遇到挫折，永不放弃。人生的路是不平坦的。大学毕业时，我的同学选择不是做研究就是从政，大家踌躇满志，期待大展宏图。几十年过去了，一些本想从政的没有如愿以偿，计划做学问的做了其他事，没打算经商的经了商。然而他们都在挫折中顽强崛起，书写了人生的辉煌。走出北大进入复杂的社会以后，你们必然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与挫折，一定要勇敢面对，永远不要放弃希望。

第二、平等待人，团结人。有一年，我参加沃顿商学院毕业典礼，一位老师给学生的嘱咐是搞好人际关系，他连讲了“关系，关系，还是关系。” 我想生活在咱们这样的社会里，这个我就不用多说了。我这里强调一下和普通人也要搞好关系。多想别人的好处，少想别人的坏处，多感恩，少记仇。许多时候，你把人当朋友，人就逐渐成朋友了；若当敌人，老想着人要害你，老说人坏话，那就成敌人了。营造一个和平友好的环境很重要。

第三、多付出，多积德。贡献多，获得少，这样就有积累；贡献少，获得多，就欠了债。中国人过去说要积德，就这个意思。许多事情对他人、对社会有好处，对自己是没有回报的。但是，历史记住的都是那些为社会贡献多而获取少的人。

同学们，斯密认为，人们从利己出发会达到利他的终点。我们是否可以补充一下，人们从利他目标出发，也会达到意想不到的利己的终点。人有同情心、利他心，他人的幸福也在自己的幸福函数里，那就会更幸福。也就是说，心善的人、同情心多的人，一定更幸福。

最后，请接受我最真诚的祝贺与最美好的祝愿。希望你们为中国和世界的文明与进步做出应有的贡献；希望在你们手里，世界更加文明、繁荣、美好，人民更加自由、平等、幸福。

梁Sir：

如何定义精英阶层？如何评价狭隘自私？你搞得清楚自己的利益所在吗？你属于哪个阶层?

这也是问题……

比如，茅于轼说：经济适用房是很不公平的利益输送，越搞经济适用房，穷人越住不上房子，反对我的一些人是既得利益者也就罢了，有些人根本没得到好处，不懂自己的利益所在，也跟在里面起哄，老百姓总是不明白自己利益何在。“保障房不应该有厕所，只有公共厕所，这样的房子有钱人才不喜欢”。。有人认为“厕所论”有歧视穷人之嫌时，茅正面回应称：“就是歧视穷人！制度使然！”。茅于轼认为，能拿出几十万元购买经济适用房的人都不是真正的穷人。

链接：

《士人教育与匠人教育》